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作者/读诗:陈年喜
诗人、前爆破工人
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一些人离家越来越近
一些人离家越来越远
窗外一闪而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这些早起的人苦命的人
晨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
掀动他们庸常的生活
我喜欢这样的景象
从小小的隔着晨曦的窗口
看见微小的命运
没有什么能让生活停下来
那些低低的诉说包涵的巨大秘密
随风撒向高高的天空
我愿意一生看见这些:
白杨树把村庄分开
木栅上晾着花衫和头巾
方言连接着萆薢
土地贫寒辽远宽容
没有迫迁和失所
而我独自承受奔波和孤独
没有一日安宁
像一列火车
在缭乱的世事里
匆忙而过
选自《炸裂志》,太白文艺出版社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听见我的饿
——陈年喜
-关于作者-
陈年喜,陕西丹凤人,生于年,年开始写诗,著有诗集《炸裂志》。年外出打工,成为十六巷道爆破工,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的矿山。年因职业病另谋生路。年获得第一届桂冠工人诗人奖。
别撤退,人生本就是一场以卵击石的战役「留言」:艰难时世下,聊聊各行各业的不易与坚守﹀﹀﹀多少年你一直试图从巨大的黑里打捞一片白——陈年喜《一片云轻轻地走了》炸裂无声:敲凿生命,敲凿诗歌从年成为爆破工开始到年因病休业,陈年喜似乎一直生活在地下,一面用手挖掘黑暗,一面用诗歌洗刷渗入身心的硝烟和矿粉。直到年,纪录片《我的诗篇》像一支火把伸进了他的矿洞世界,我们才得以看见那漆黑的洞壁上都被雕凿出了怎样的纹理。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陈年喜《炸裂志》
纪录片《我的诗篇》画面“十六年的矿山生活,身体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但从另一方面讲,这样的经历也增添了生命的历练和厚度。”爆破工作让陈年喜的身心承受了诸多伤害,但也造就了他诗歌语言的独特性,以及如岩石般顽强的个人意志。他敲击岩石,用石头的炸裂,来替代内心无声的爆裂。但比起这些坚硬的石头,更难对付的是生活,即便生活的弦拉得再紧,再细,也不能允许它说崩就崩。如陈年喜所言,“要炸裂但是还不能炸裂,我们写一点诗歌,也能传达我们对生命、对生活的一些想法。”诗歌成为了一种想象的炸裂,每写一首,就是在漆黑的生命矿洞里炸出一阵火光。
纪录片《我的诗篇》画面他深谙“地下生活”的危险性,“我们巷道打得越深,越看不到光明。”死神就匍匐在地上,随时要抓住你的脚,即便再精确的机器运算也会有出错的那一刻,“有一年,在河南的一个地方,我的朋友杨在就化成了一股血雾。”(《陈年喜自述:确诊尘肺病后的日子》)其实,我们也都生活在对死、对命运不确定性的恐惧之中,而爆破工作放大了这种恐惧,将人推向生死一线之间的旋转门。陈年喜在日日背负这种生死难料的命运时,也被反向催生了更强的“生”的毅力,“我们的生活真的就像走夜路一样,走夜路你就大声歌唱。”正因为一切都无可掌控,他遂将通身剩余的气力都聚集到那些诗句上,敲凿诗句正如敲凿岩石,要击碎一层层现实的岩壁,要在石头里凿出花来。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人的意志如何与生命的重负撕扯,诗歌如何作为无声的斧子,砍向压迫人尊严和自由的枷锁。
纪录片《我的诗篇》画面,图为陈年喜寂静留痕:沉重的雪、洁白的雪长久以来,陈年喜的诗歌生命都像被厚雪覆盖的洞穴为人所不知,无数次炸裂的声音也只有自己能够听到。从外面看,只有时间在无力地增加着,像落了一冬又一冬雪的山头。每天看到远山上的雪落雪融,看到人们骑着毛驴在茫茫戈壁上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走,要去哪里。但这种寂静是有声响的,翻读他的诗集《大雪茫茫》(出版后改名为《炸裂志》),十几年的爆破生涯化成诗,如雪片片落下,轻无声息,但读毕后,心又如经历了一夜大雪,他的诗歌里盛放着震耳欲聋的寂静。其中,有些雪片补偿了旧人的重量,当他离家前往北京,和妹妹作别,“转身离开时,落在峡河上的雪,更加厚了。”那些无法言说的心情落成了雪。有些雪片则成了生命可贵的重负,“采金人从矿洞出来,雪让他更加平静黯淡,雪是他的老相识了。”
诗人提供的照片,图为陈年喜的爱人与儿子在初冬的农地上翻土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要像坚忍的土地般,等待一生的雪(时间)落满,再忍耐它被踩脏,被阳光吃净,最后彻底消失的必然命运。但雪融雪落,也并非了无痕迹。那些撼人的无奈,那些静默的时刻一生也不会从我们心里消失,如陈年喜所写,“一场大雪从山顶落下/落满我的骨头/从此再也没有融化。”陈年喜生于年的除夕夜,父母遂为他取名“年喜”。这让我想到乡野之中,茫茫白雪里支起的猩红灯笼,那么刺目,像是对“白”的否定,对穷冬的无声呐喊。而这种绝望和希望并存的特质似乎也一直贯穿着陈年喜的生命。一面是火,在矿洞里燃烧自己的生命;另一方面,又严静似雪,通过诗歌冷固自己的意志。当他必须透支身体,向矿洞深处砸去时,这些诗如厚雪慢慢落在心头,填补了生命里被凿空的那些洞。
诗人提供的照片,故乡峡河上的芦花招摇在夕阳下陈年喜朗读诗歌的声音因为职业病还有一些沙哑,像是树叶在喉间簌飞,朗读情感听起来也十分朴素,仿若在阳光下瞥见一排排的岩石,安静平实,但你若细看,又能发现那上面惊人的纹理。回望那十六年深处的爆破和寂静。陈年喜感叹:“如今回看,得失各半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生的毎一步都算数,江河万里,甘苦自知。”今年春天,在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气里,陈年喜被确诊为尘肺病患者,这是他所预料到的。那十几年的矿尘一定早已潜伏在他身体里,如今,它们向他的身体袭来,咆哮。现在他的生活是一日三餐,吃药,整理旧稿,在继续书写矿山挽歌的同时,也准备记录一些手艺人的传奇命运。这让我想到他的一首诗,“命运一直是这样,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很简单,也很困难;好像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又好像因为繁重到无从说起。我们都在承受生命的重负,也在蒙受苦难带来的恩典,在他人身上照见自己生命的痛与爱,也默默汲取着力量。黑夜漫长,如若无法入睡,就保持清醒,“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